近些年来,随着高层住宅和密集社区的各种负面舆情不断,大家对高层住宅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——从当年刚刚兴建时“面子”的代表,变成人人都看衰的“未来贫民窟”。要知道,高层住宅并非中国首创,这种理念来自于厌倦了巴黎到处是低矮住宅的法国建筑大师勒·柯布西耶。他想要把塞纳河以北的中心市区全部推平,来建摩天大楼的想法太过超前,最终不出意外只收获了大家的白眼。
但第二次世界大战,给了高层住宅出世的机会,加上混凝土技术的升级,让勒·柯布西耶的“垂直城市”方案被大量欧美国家采纳。然而,随着这些高层住宅逐渐老化,曾经被视作解决住宅短缺的“良药”,变成了社会管理的“毒药”:维护成本高、人居环境恶化等问题逐一暴露,许多高层甚至出现倒塌、火灾等恶性事件。到了1970年左右,欧美这些率先兴建高层住宅的国家,也跟我们现在一样,出现了“高层即贫民窟”的趋势。此前代表先进进步的高楼大厦,成了人人唾弃的社会问题。随后,政府对高层住宅的补贴停止、限制高度,自此在欧美流行了约50年的高层住宅,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桶。
而就在欧美选择抛弃高层住宅的1970年,遥远的东方却掀起了“混凝土森林”的建造狂潮。激增的人口和有限的土地,让高层住宅在香港落地生根。随着1978年我国改革开放,香港的各种理念进入内地;直到1998年我国正式停止福利分房制度,房地产进入商品化阶段后,源自香港的“高楼期房、按揭快周转”模式在一夜之间推向全国。当时正值我国全面转向出口导向型经济的窗口,大量外贸订单让沿海城市新建了大量工厂,薪资更高的工厂吸引了大量农民工进城务工,随之而来的就是城市住宅的极度短缺。高层住宅一下子成了解决住房矛盾的“最佳方案”——上海在2000年前后,新建住宅中超过一半是高层;北京的比例更高,达到63%。一线城市的核心区域,还能用“土地稀缺”解释为何新建高层住宅,但二三线城市本不缺土地,却也纷纷加入这场“高楼竞赛”。说到底,还是“面子问题”在作怪——大家普遍认为“高楼林立”才是现代化的标志。最终,我国各地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近20年的高层住宅扩建潮里。
直到近两年,房价开始回归基本面,炒房风潮不再,高层住宅的各种问题才开始被注意。1970年发生在欧美国家高层区的困境,又一次在我国上演。从2020年开始,住建部明确限制新建250米以上的住宅,各地盲目追求“第一高楼”的攀高热,首次从国家层面被叫停。随后的5年时间里,“拒绝高层”的风气逐渐从商业办公楼吹到了住宅叠拼。近两年来,“好房子”的概念被频繁强调,如今新出让土地的容积率明显下降,层高大于3米、容积率低于2.5的十层以下洋房,成了未来新楼盘的主力。
那么,近20年来一直被作为“应急品”在全国各地大量新建的30层住宅,未来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?相信这是很多目前住在高层小区的业主们担心的问题。很多人讲,它们会因加速老化、无法拆迁、维修成本指数上升而“贫民窟化”——有钱的富人逐渐搬走,没钱的穷人沉淀成为“死宅”,进而导致物业费越来越难收,最终物业不断下调服务质量,甚至无钱可赚后清场走人,房屋无人维护,彻底变成“垃圾场”和贫民窟。
但我们刚刚也讲过高层住宅的“来时路”:这种30层的住宅,原本就是给进城务工但买不起房子的“贫民”住的,只是无差别的炒房,让这种居住体验极差的“筒子楼”也坐上了大涨的顺风车。而这种高层住宅,因为土地利用率高,开发商开发利润也最高;持续上涨的房价,让眼红的买房者只在乎“是否上车”,并不会仔细看“上的是不是垃圾车”。结果,就是我们如今的城市里,随处可见高密度、高层数的住宅。
但人口周期反转,劳动密集型经济转型已经发生:涌进城市的人潮发现高房价和长期低工资的事实后,开始反向回流;下跌的房价,让买房者重新理性看待高层住宅的问题。其“垃圾车”的本质暴露后,这种高层住宅产品在人们“用脚投票”下被市场抛弃。而政府和开发商为了继续卖地卖楼,只能开始注重品质——想要让已经冗余的房地产市场再有新的消费者,必须让新楼盘跟老楼盘拉开差距。这样一来,更是彻彻底底让高层住宅的“平民属性”暴露了出来。未来雨后春笋般新建的各种“高得房率、高绿化、高品质”的新一代改善房,不仅会让老一代的高层住宅加速“贫民窟化”,更会让其成为“烫手的山芋”。
其实早在10年前,为了解决我国产能过剩问题,决策层推出“供给侧改革”,出清过剩行业;同时为稳定经济,最后一次启用房地产这个“引擎”拉动GDP和基建投资。到了2018年左右,产能问题解决,房地产在当时就被定性为“去杠杆的主要对象”。从高层角度看,2017-2018年的房价大涨,要的是“房价软着陆,回归居住属性”。但疫情到来,这一目标被延后3年,直到2022年我国房价才正式见顶。后续虽有房地产放松政策避免大跌引发系统性风险,却再无支持政策出现,只能看到单个城市小幅调整;二手房价也从下半年开始,重新进入每月环比下跌1%的通道。宏观层面更是首次反常地没有任何表态——这背后,其实说明我们的房地产已进入全新发展模式,即“双轨制”:好房子支撑土地价格和卖地收入,收储库存房或新建保障房给低收入者托底。
如今的房价相比3年前最高点,已下跌30%以上;这3年里,我国经济大盘虽受影响,但未出现系统性风险,每年GDP增长也一直能达到目标。所以国家对房地产“硬着陆”的担心明显变小。而且,我们已经走在经济模式转型路上:一是产业从劳动密集型转向中高端制造,相应不再需要大量进城农民工;二是经济从“低租经济”转向消费经济,需要居民部门持续降负债。这两个方向,对房地产都是明显利空。之前我们担心转型过快房地产崩掉,但经过几年下跌,崩掉的风险已消失——毕竟从十楼跳下来大概率摔死,从五楼跳下来可能性就小多了。所以房地产对我国当前宏观来说,“能稳定最好,微微下跌也可以接受”。
而当下最大的问题,其实是“地租经济破灭后,地方财政收入下滑”。这两年土地卖不出去,地方政府收入被腰斩,支出却没少,反而逐年增长;国家担心地方债务暴雷,严控新增债务额度,地方政府入不敷出,只能靠中央发债拨钱救济。当年很多老旧小区没有进驻物业,这些年物业管理一直是街道和地方政府托底;随着楼龄变老,某一天可能需要大量资金修缮,但目前政府只提供最便宜、最基础的垃圾清运、门卫保安服务。如果出现“维修电梯、加固结构”的需求——而我国的高层住宅都集中在过去20年建造,未来10年左右会出现“集中断崖式老化”,这笔修缮钱,以目前地方政府卖地收入肯定负担不起。
想要实现地方财政平衡,一直靠中央“输血”肯定不是长久之计。所以未来征收房地产税是百分之百确定的——之前怕房地产硬着陆一直拖着不收,但随着房价下跌、风险释放,以及高层对房地产态度的变化,房产税只要等经济转暖就会被提上日程。届时,房产税和房屋维修经费将成为持有房产的最大成本。消防要求高,房屋维修经费可能比老一代多层小区贵出近一倍;但我国从2004年起购房时强制收取的住宅维修基金,一般占房价2%-3%,这笔钱经过通胀,实际数额很少,而且我们不像欧美后续每年可征收维修基金,所以这笔钱远无法承担后续维修。更别说实际使用时,制度层层限制及频繁被曝出的挪用问题。所以去年住建部提出要建立“房屋养老金制度”,虽讲“从政府公账出钱”,但大家都知道地方政府入不敷出,都担心最后变成“自己掏钱”。在这里明确告诉大家:未来这笔钱业主肯定要出,只是比例问题,还有商量空间。
如果按照我们讲的,房产税和房屋养老金最后还是业主掏,以目前全国平均15%左右的租售比来看,按发达国家1%左右的房产税,再算上随楼龄升高的房屋养老金,那些维护成本高的小区可能直接变成“负资产”——届时不只是“贫民窟”问题,更会成为不断贬值的“烫手山芋”。首当其冲的,是非城市核心地段、破败且不影响市容的“老破大”“老破小”,以及近20年疯狂修建的高层和超高层住宅。地方财政越弱的地方,变成“烫手山芋”的速度越快。
有人说:“如果收房产税和房屋养老金,我就涨房租。”但房租是完全市场化的,不是说涨就能涨。房价可以通过房贷加30年杠杆高溢价买入,可谁见过几个人贷款租房?为什么今年全国房租明显下降?不是房东不想涨,是涨了就没人租——大家都在“用脚投票”。所以别指望房产税和房屋养老金能通过房租转嫁给租客;况且折旧加速的老楼高楼,房租只会持续下降。
此外,从决策层角度看,能维持稳定的基础上,让老旧小区和高层住宅价格崩盘其实是“利大于弊”。现在我们要让房地产进入“双轨制”,最大阻力就是当年为快速解决住房问题修建的大量中高层住宅——它们往往占据城市较好地段。在“明确延缓城市扩张、加强城市更新”的指导思想下,如何“出新”是大问题;没有好地段,也没法推进高端改善盘。而也正因为这些楼盘价格依旧过高,从去年开始的房地产收储工作一直推不动——国企不是冤大头,租售比和翻新维护成本让账本根本算不过来。但如果上马房产税和房屋养老金,让老楼高楼危楼彻底变成负资产,将引起老房房价雪崩。房价下跌还能忍(只是账面涨跌),但如果每年要往老房子里大量垫钱,大部分人肯定忍不住。只要这些房子价格明显下跌,推掉收回土地的成本是不是大大下降?土地重新回收后,再高价建成改善新房或保障房,账本是不是就能算过来了?目前看,这可能是实现房地产“双轨制”的关键一环。而发挥了巨大历史作用的高层住宅,届时可能会为推动我国房地产市场进入国际成熟模式,最后一次发挥自己的贡献。